無盡的閱讀

   
 
    生命猶如一段無盡的旅程閱歷,就像此處類似「橋」的機翼;它是典型的「懸浮感」表現,因為機翼不是一個地方,也不屬於任何地方;就像生命原本就如同一座橋樑連繫著兩個世界,不完全出世,但同時又希望和這個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座機翼就是一段距離,非此非彼,一種懸浮的過渡。
 

黃春明-銀鬚上的春天

陽光一出來,好像沒有不能去的地方…五六個小孩每人各摘一把粉紅色的酢醬花準備到土地公廟旁的榕樹下玩。他們似乎晚來了一步,樹下已經有一位滿臉白鬚的老公公,靠著樹幹斜躺在那裡睡著了。小孩子原來不想打擾,但是聽他打鼾的聲音特別大,反而引起小孩子的好奇,而都圍過來了。…

他們確定老公公不是這裡的人之後,他們不但說話小聲,還往後退了一半步。…

有一位小孩子突然想起來,說:「我看過他!」…

「他是不是很像土地公廟裡的土地公?」另外一個小孩子也不是很有把握的說。

可是大家一聽這個提示,都不約而同的驚叫起來。

「對!很像土地公。」

這一叫可把老人家嚇了一跳。原來小孩子早就把他吵醒,只是為了不掃小孩子興,他繼續裝睡,同時聽聽小孩子在討論他也覺得蠻好玩。…

當大家都看完了之後,他們的結論都認為那老人家不是土地公。…

他們又好奇的回到大樹下老人家的身邊。老人看小孩又回來,他馬上打鼾裝睡;他覺得小孩子很可愛很好玩,決定跟他們玩下去。小孩子們也這樣覺得,覺得這位半生不熟的老人好可愛好好玩。他們小心的圍過去。

「看,鬍鬚那麼白那麼長,最像土地公的鬍子啦。」這位孩子禁不住的彎下身,輕輕的摸它。他撫摸了幾次,老人家還是裝著酣睡的模樣。一個小孩摸成功,接著一個一個小心翼翼的都摸過了。他們吃吃的笑著。

有一位手上還握有酢醬花的小孩,他靈機一動,試著把花結綴在鬍鬚上。大家很欣賞他的想法,大家又爭著要結花。他們的年紀才學會綁自己的鞋帶,但是要把不同質料、把花梗和鬚毛結在一起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何況笨手笨腳的年齡。另外這一邊的老人家,如果他不是疼愛小孩子的可愛,這可是一場災難。因為小孩已經被集體冒險同化,他們覺得緊張刺激而興奮起來;冒險往往是不顧後果,不要命的玩耍。

開始的時候,他們會注意鬍鬚毛根的固定位子去將就它。本來要把花結上去就很難,又要將就位子,另外還沒輪到的夥伴,在旁推推擠擠真是難上加難。最後忘了鬚毛連肉,結得緊張的小孩,總是會拽動鬚毛。輕的還可以忍一忍,重的話就得假裝要醒過來動一下身體,小孩子就會罷手後退。老人家知道,只要他醒過來,這個遊戲就結束了,對小孩掃興,對自己嘛,膝下無孫,目前的情形何嘗不是天倫?小孩子看到差一點醒過來的老人家又大聲打鼻雷睡了。他們又圍過來繼續完成他們的創作;把粉紅色的小花結綴在銀亮的長鬚上。

在後頭還沒輪到手的小孩,一邊看人家笨手笨腳的在結花,一邊壓著聲音責罵人粗魯,要人輕一點。同時他們也在注意老人家臉上的反應。

…當然,此刻的情景,此刻的一切,老人家都很清楚,清楚到好像達到了一種飽和,他那被內心的感動蒸餾出來的兩顆眼淚,也被後頭湧上來的擠得搖搖欲墜;就像兩個小孩一人一邊,做溜滑梯比賽時準備起跑的樣子。就在這樣的時候,小孩子們都看到了,看到原先嵌在眼角的兩顆眼淚,同時從眼角沿著鼻子,翻過因為微笑而隆起的肌肉,再滑到鼻翼,停了一下下就鑽進鬍鬚的叢林裡了。

小孩子驚訝的,「他是在哭。」

「他不是在哭。他在笑。」

老人的淚水在裡面經過鼻腔的時候,有些已經急著要從鼻孔流出來。這可由不得老人家,他被嗆了。他想忍住。但忍了忍,忍不住時嗆起的噴嚏聲就大了。小孩子嚇得來不及跑,只好躲在大樹的背後;其實大樹沒有辦法擋住他們,他們就在那裡擠,在那裡小聲叫。

老人家連連打了幾聲噴嚏,同時也覺得裝睡裝得太久不敢動,身體覺得有些僵硬疼痛。他知道小孩子就在樹後,故意裝著不知道,他站起身,伸伸懶腰,然後朝小土地公廟村口的方向走去。銀鬚上綴了許多粉紅色的小花,由老人的走動,由微風的吹動,有光影的閃動,好像也帶動了就近的風景生動起來了。

小孩子偷偷看到老人那種愉快的模樣,有一股莫名的感動醉了他們,使他們目送老人家遠去的背影,變得有些模糊,恍惚間老人家的背影被小土地公廟擋了之後,像是一閃就不見了。小孩子都跑出來追過去看,在小土地公廟,在竹叢,油菜花田裡面,回到大樹,再到小土地公廟,這樣來回的找都找不到老人的影子。

小孩子們不甘心,心裡十分悵然,一個一個又探頭到廟仔看看。那裡當然不會有老人,不過大家都覺得土地公的臉上,除了平常的慈祥之外,瞇笑的眼睛瞇得更深,微笑的皺紋笑得更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