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邊種植了一排大樹,高十餘公尺,與路邊的樓房齊。大約總有一、兩百年的樹齡吧,樹幹粗壯,一人不能合抱。在夏季,枝幹高處不經修剪,四處伸張,兩邊的橫枝,在馬路中間連接交柯。整條路在層層樹葉的蔭庇下,綠意盎然,好像加了一張巨大的綠色傘蓋。經過樹葉篩濾後的陽光,搖搖蕩蕩,金色和綠色混合著幽微的光,在走過的行人身上臉上晃漾著。那些橢圓的、菱形的、三角的、梭形的,像蛇一樣竄動閃爍的光,像極了油畫裡的筆觸。風一陣吹過,筆觸就像浪濤波動,不斷撤換顏色和光影,有千百種的變化。我坐在路邊短堤上,看這一張不斷修改變幻的畫幅。我沒有動筆,沒有畫布、顏料,沒有任何工具,我只是坐著看千百張畫,在眼前形成、存在、消失、變幻。好像在看魔術萬花筒裡剎那剎那間千變萬化的繁華,也像在看夜晚天空突然爆放的煙火,在眾人剛剛驚叫起來的聲音裡,華麗燦爛瞬間消逝。
真正的繁華,我們好像從來沒有看清楚過。警覺到繁華,驚叫起來,繁華已經逝去。
我坐在空白的畫布前面,好像要用一生的時間,努力去回憶一次剎那即逝的繁華。那些金色和綠色的光影一一浮現,那些生成幻滅,那些瞬間驚叫起來的欣喜,那些歸於沉寂的失落和悵惘。
路邊沿河有短堤,堤面近一公尺寬,坐臥都適宜。有樹蔭遮蔽,夏日酷暑,也有人躺在上面小憩,享受一個幽靜甜美又慵懶的午睡。
短堤內側,一路都是售賣舊書的攤販。據說這些書攤,存在歷史已經很久。一個城市時間久了,閱讀的人口夠多,慢慢自然就累積許多年份久遠的書籍、報刊、雜誌、乃至於舊時代印刷的明信片、海報、照片,某些人留下來的零星的手稿、信件……等等。
逛舊書攤的人,和買新書的心情動機都不太一樣。久而久之,沿河兩邊的舊書攤變成城市風景的一部分。十九世紀以來,許多以城市河流為主題的風景畫,畫中都可以看見這些舊書攤的存在。
書攤經過統一規劃,在河堤上製作成規格一致的木箱。每一個木箱大約長兩公尺,寬度和高度都接近半公尺。木箱油漆成墨綠色,箱蓋打開,變成上下兩層,可以用來陳列書籍。入夜以後收攤,把箱蓋重新蓋上,蓋子裝設了鎖扣,可以加鎖。整個木箱固定在石頭的河堤上,也不怕被拿走。書攤的主人因此十分便利,早上來了,只要打開箱蓋,晚上離開,也只要蓋上蓋子,上了鎖就走。夏天這些攤販也常去度假,一走半個月以上,許多書箱就一直鎖著,不怕有甚麼遺失。
沒有去度假的零星書攤,成為沿河遊客停棲的所在。他們也在樹幹間拉了鐵絲或繩子,在繩子上用夾子夾了很多複製畫或老舊的印刷品,迎風飛揚。
我隨意翻看一堆陳舊的風景明信片,有的是黑白攝影,有的在黑白照片上用手工加染色,效果十分特別。大多是一九四○年代的老照片,我看到了這條河,我看到了這段河堤,我看到了堤邊一排大樹,我看到了河堤上的書攤,我看到了那一個夏天的光影,手工染的綠色,像一個不真實的夢。我把明信片在河堤上擺成一排,對照眼前的風景。書攤主人走來,向我微笑說:「你有找到我嗎?」
我一時恍惚,不知道眼前是哪一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