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時節 ◎平路

      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去展覽館看書法,站著就是半天。這個月起,香港藝術館二樓有一項書法特展,展場一角,壁上懸著李叔同的四個字:「無上清涼」,筆墨清淡,字體如修竹,應該是大師皈依佛門之後的作品。看著,已經心無掛礙起來。
    父親愛看好字,喜歡讀帖。多年都在搜尋前人的字帖。父親說過,字就是要耐看才好。因為耐看,看久了成痴,這些年,也成為我在一幅字前默默發獃的理由。 
    愈來愈像父親,好像是一種必然的「返祖現象」。我總在細數,自己到底有多像父親?
    還有,到底像──哪個時期的父親?這,其實是個有意義的問題。就像曾經圓桌子的人吃飯,某位朋友一時眼花,糊里糊塗讚過我:說我後頸特長,氣質像奧黛莉赫本。旁邊另一位朋友馬上提醒,什麼時期的赫本?若是後來,脖子起皺,瘦得像非洲餓殍的那個赫本,可就大事不妙。
    長夜劫數輪轉如來,是的,我總希望像鼎盛時期的父親:在我腦皮層裡防塵防震防白蟻的一處,還留住他盛年的樣貌。
    書桌前的他俊氣,字也寫得秀逸有形。父親總在研墨,半天攤開宣紙,等著啊,耐心地等,一邊幫他拉紙,我找到時間會插嘴。「爸爸,這一幅字給我。」父親總說急什麼,等再練幾年,字就能夠看了。
    那些年的剪影,包括下廚房親手做麵食的父親。他臉上有一種堅毅的表情。滾轉在麵棍底下的麵團,那是目光專注的焦點。
    父親的動作熟練而有力道,很快到了餃子皮的階段。每一片中間有點厚度,四周愈靠邊愈薄,一片連著一片,從麵棍底下飛了出來。這個我會,捏一團小塊的麵,踩在板凳上,我把麵團湊上高高的麵板:麵杖在麵板上小幅度的前進後退,學父親的樣踮起腳,漸漸跟著麵杖的動作晃動餃子皮。可惜我的麵團不是圓的。全身力氣都用上,破了,幾個窟窿出現在餃子皮邊角。
    那是最好的年頭,父親事情忙,卻總也不累。從課堂回來還可以趕著做餅。記得父親身上落著一層乾麵粉,西褲上沾得都是。一些小小的粉屑,飛揚在空中,在我眼前發著微光。
    什麼時候開始?父親自己和麵的時候少了。對街外買幾籠蒸餃,湊合著吃吧。有一天,發現他寫的字也不對勁起來,字體有點抖顫,一撇一捺湊不成形狀。再有一次,我讀到報上的一篇文章,提起大陸一些地方,他從前走過。我剪下來給他看。幾日後,他回給我一個便條。彎曲幾行,有錯字,居然還夾著別字,我看不太懂他寫些什麼。而我這才發現:他已經不理解那剪報文章的意涵。
    然後,父親的毛筆收進抽屜裡,再不練字了。家裡竟沒留下一幅,當年父親多麼好看的草書。
    記憶中,正是父親,教我認識了方塊字。那時候,牽著父親的手從大學散步回家。父女倆走在騎樓底下。經過龍泉街一帶,總會站定在裝裱店門外。楷書認識了,難的是櫥窗裡筆走龍蛇那堆字。每當猜出來幾句,我就期待父親讚許的眼神。
    愈小的時候,我跟父親愈親近。記得父親帶我去圓山動物園看大象。父親有力氣,把我扛在肩頭,比別的小朋友都高,望得見大象用鼻子喝水。
    嬌嬌的女兒坐在臂膀上,是不是人生最好的片刻?後來呢,震撼是接二連三,還是讓人慌手忙腳?當年,佛陀還是西達塔王子,第一次微服出宮,目注到無牙的、拄著拐杖、白髮蒼蒼的老人,王子受到莫大的驚嚇。面對人生的終局,這瞬間的快樂還有什麼用?
    成、住、壞、空,按著這個順序一件一件地來。我們見到的,真是同樣一間屋子?世間好物不堅牢,我們說的,真是同樣一個人?
    人生多麼危脆。只有我,妄想為一閃而逝的光景……在心裡做出註記。